乡下孵鸡的事儿，有两个季节可以做。一是春季，鸡孵出之后日子一天比一天暖和，小鸡也一天大似一天，好养呢。二是秋天，要赶早赶巧将鸡蛋放入鸡婆的身子下面，孵上三七二十一天。小鸡出壳的时候，正赶上霜降，大伙儿忙着收荞麦呢，所以，这一茬小鸡，人们就叫“荞麦鸡”。荞麦鸡难养，秋季，天气忽冷忽热的，鸡容易长痘。长痘的鸡会在腮边、眼部生出许多大大小小的水痘，轻则不治而愈，重则眼瞎脚跛甚至毙命。即使没有长痘，也还有一劫，深秋过后，很快就面临寒冬了，鸡毛还没有长全，难免会冻得瑟瑟发抖，更有一两只根本就没有长毛的鸡，说不定就在一场初雪里冻死了。

　　春季孵鸡，是过完年就着手的。妇人先看准邻家的公鸡，比自己家的公鸡个头大，毛色鲜艳，就在晚饭后用围裙兜住自家的鸡蛋拿过去换。换鸡蛋有两种可能：一是自家没有公鸡，母鸡生的蛋是孵不出小鸡的；再是自家的公鸡长得猥琐，没有那种趾高气昂、不可一世的架势也不可取。由此，虽然是以一换一，但也掺入人情世故。鸡蛋选好之后，最关键的就是选鸡婆了。

　　大多数的母鸡会在产下数枚蛋后开始抱窝。母鸡抱窝时会霸占在鸡生蛋的窝里不吃不喝，靠近它时，它会张开翅膀作攻击的架势，喉咙底会发出“咕、咕、咕”沉闷的声音，不是所有抱窝的鸡都能孵小鸡，能孵小鸡的母鸡要羽翼丰满，性格温和。这羽翼丰满倒是一眼就能看出来，而性格温和是主人长时间饲养观察所得的印象。鸡抱窝会一直伏在生蛋的鸡窝内不肯挪动，占着地方不说还延误生蛋。所以，对于抱窝的母鸡，妇人们有一套使其“醒窝”的办法。她们找来一只闲置的粪桶，盛少许水，将抱窝的鸡放在粪桶内，粪桶上边用一块木板压着，使其无法逃脱。因鸡脚下有水，无法伏下，只能成天站着，这无异于一种站水牢的方式。这期间，妇人只是偶尔走过去看看，不给吃不给喝的，若干天之后，再掀开木板，鸡亡命似地从粪桶里逃出来寻找吃喝，自然就“醒”窝了。另一种醒窝的方法更是滑稽：妇人捉住抱窝的母鸡，剪其身上鸡毛一羽，横穿母鸡的左右鼻孔，然后“不怀好意”地将母鸡抛出几米高，这倒不用担心母鸡会摔死。母鸡扑棱着翅膀从高处落下时，眼前平添的遮挡物使其大惊失色，它慌乱地左冲右突，四处躲闪，但终究不得摆脱。或者，在抱窝的母鸡脚上用绳子拴一片干燥的箬叶，鸡每迈动脚步，叶片便会发出“窸窸窣窣”的声响，这声响使得母鸡惊魂不定，越跑越快，而越快声响便会越大，如此这般，惊慌失措心神不宁的母鸡再也顾不得抱窝，终于在若干天之后“醒窝”了。

　　母亲在不常走动的黑暗厢房内垒一处鸡窝，垫上稻草和草席，将抱窝的那只芦花鸡移至窝内，在其身体下放入鸡蛋。我会在母亲忙完一天的活，整理好碗筷之后，手举煤油灯帮忙放鸡食。所谓“放”，是要取掉盖在鸡窝上的木板，让不能随性走动的母鸡出来吃喝。鸡食一般是大米或玉米，吃后不容易拉稀。鸡婆被拎出窝的时候，母亲将事先准备好的棉布盖在温热的鸡蛋上面，以免鸡蛋忽然受凉影响孵化。下到地面的鸡婆舒展身体拍打翅膀扇出一阵风，随后迫不及待地啄食起来，吮喝盘中的水。吃饱喝足的鸡婆喉底发出“咕、咕、咕”的叫唤，自顾东张西望，并没有要回到鸡窝的倾向。母亲会连声呵斥：拉屎！拉屎！拉屎是放鸡食最重要的环节，必须等鸡婆饱食之后排空体内的粪便，母亲才放心地将其捉回鸡窝继续孵蛋，不然秽物排泄在鸡窝内，那远不止是收拾“一地鸡毛”那般尴尬无奈的事。

　　母鸡孵蛋到两周左右，母亲会趁着放鸡食的空隙检查鸡蛋的胚胎。有两种方法可以检验：一是调一盆摄氏30度左右的温水，将鸡蛋放入温水中，在水面静止的情况下，鸡蛋漂浮在水中有搏动感，就说明有成活的胚胎。二是将不透明的纸张剪一个鸡蛋大小的洞，遮挡在煤油灯或电筒的光亮上，就有一束光从洞口透过来，将鸡蛋逆光对准洞口，会发现鸡蛋里有一团黑影，黑影就是小鸡的胚胎雏形。如果检查出异常的鸡蛋就剔除掉，以确保小鸡的成活。

　　俗话说：“滴、滴、滴，三七二十一。”放下鸡蛋的第二十一天，小鸡要出壳了。放学回来我会第一时间跑到鸡窝旁守着，虔诚地等待一个个新生命的到来。母亲早已将鸡窝移至光亮处，“啾、啾、啾——”我隐约听见蛋壳里小鸡脆弱的鸣叫，不一会儿，就看见蛋壳上爆出小鸡喙，性急的我试图伸手去帮忙。母亲说：“急不得，掰开了它便不能活。”我只得乖乖地在一旁心不在焉地写作业，待收拾好书包再看时，毛茸茸的小鸡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破壳而出，醉汉一般踩在细碎的蛋壳上了。